孙熙国、尉浩:论马克思异化劳动理论与资本批判理论的统一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与《资本论》比较研究
马克思早期思想与后期思想的关系问题一直为学界所关注。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往往是围绕着马克思的异化劳动批判理论和资本批判理论在马克思思想进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展开。崇尚异化劳动批判理论学者,多奉马克思早年的思想为正统,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使用的某些人道主义术语感到欢欣鼓舞,认为这个新发现的人道主义的马克思才是真正的马克思,晚年的马克思则表现为思想创作力上的衰退和削弱。如郎兹胡特、迈耶尔认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表明马克思的观点已经达到了完善的高度”,手稿是概括“马克思思想的整个范围的唯一文献”。[1]亨·德曼也说:“这部着作比马克思的其他任何着作都更清楚得多地揭示了隐藏在他的社会主义信念背后,隐藏在他一生的全部科学创作的价值判断背后的伦理的、人道主义的动机。”[2]“马克思成就的顶峰是1843年和1848年间。不管人们对他后来的着作的评价多么高,但是在这些着作中却表现出创作力的某种衰退和削弱,即使作了最英勇的努力,也并不总是能克服这一点。”[3]由此便有了所谓两个马克思之间的对立,即早期人道主义的马克思与后期唯物主义的马克思之间的对立。
与上述马克思晚年思想创造力的“削弱”和“衰退”说的观点相反,阿尔都塞则贬低马克思早期着作的地位,认为青年时期意识形态的马克思理论与成熟时期科学的马克思理论之间存在着“认识论断裂”,而《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正处在这一断裂的前夜,此时“离马克思最远的马克思正是离马克思最近的马克思,即最接近转变的那个马克思”。[4]奥伊则尔曼明确指出马克思在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之后,“‘异化’的概念已经不再起原先的作用了。”[5]在马克思早期着作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异化概念随着马克思思想的发展,最终被其它概念所取代。科尔纽也指认马克思“通过对生产的分析”,“获得了作为社会实践的劳动这一基本概念,这一概念作为一个中心概念,越来越排挤和代替了异化概念。”[6]国内学者段忠桥教授更是认为:马克思在其成熟时期的绝大部分重要着作中都没使用过异化概念;青年马克思使用的是异化劳动概念,这一概念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当马克思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后就抛弃了异化劳动概念。[7]
也有学者虽然承认早期马克思和后期马克思都在使用异化概念,但是这两个时期的异化概念在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有一个从不科学到科学的转变过程。如,孙伯鍨教授就认为:“早期异化范畴的评价标准是主观的超历史的,后期异化范畴的评价标准是客观的、历史主义的。”[8]张一兵教授主张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异化观:《1844年手稿》中的劳动异化是人本主义的价值悬设,它所构成的是理想本质与现实存在的矛盾,虚与实的矛盾,那种劳动的自我异化是一种逻辑反思,是在观念中设定的;而《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的劳动异化,从根本上说是一种现实的历史反思”。[9]俞吾金教授非常重视成熟时期马克思的异化思想,但他也认为“在马克思异化概念的发展中,存在着一个根本性的‘视角转换’……青年马克思是从‘道德评价优先’的视角出发去看待异化现象的,而成熟时期的马克思则是从‘历史评价优先’的视角出发去看待异化现象的。这两个视角之间存在着根本性的差异。”[10]
以上诸家的说法虽在立论和内容表述上存在较大差异,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都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看作是人本主义的、伦理道德的,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不相容的,进而认为马克思早期思想与其后期思想之间是有根本差异的。问题的关键在于马克思在《手稿》中所讲的“异化劳动”究竟是现实的具体的劳动,还是“人本主义的价值悬”、是抽象的劳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讲的“资本”是同人的真正活动和本质属性相统一,还是相背离相割裂,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所说“资本”是否具有异化的性质。如果马克思在《手稿》中所讲的“异化劳动”是现实的具体的劳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讲的“资本”是同人的真正活动和本质属性相背离相割裂,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结论:马克思早期异化劳动理论和后来的资本批判理论实质上是统一的,因而,也就不存在马克思思想的所谓“断裂”和“衰退”。
一、异化劳动与资本在起点上的一致——真正劳动统一体的解体
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作出人本主义的解读,其实质就是把 “自由自觉”的价值悬设当作马克思批判异化劳动的出发点。但是,马克思批判异化劳动的出发点是“自由自觉的活动”、是真正的人的劳动,而不是抽象的思想道德层面的“自由自觉”。马克思并没有在人本学的、伦理的立场上去批判、谴责和控诉现实,而是从现实存在着的资本主义异化劳动出发批判资本主义,正如他自己所说:“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11]可见,在马克思那里,异化现象不是从思想自由和概念抽象中推演出来的,而是现实的劳动自身解体的结果,异化现象的直接对立面不是思想中的“自由自觉”,而是由劳动各要素构成的劳动统一体。
现实的劳动之所以能进行需要具备一个基本的条件,这就是劳动统一体的存在,即劳动者和劳动对象的结合。在马克思看来,现实的劳动由两方面因素构成,一是人的因素,二是物的因素。只有具备了人和物这两种因素,活劳动才能对象化出来,劳动才能实现,劳动才是现实的劳动。马克思指出:“劳动的产物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12]因此,劳动是人的活动和活动的条件的统一,劳动在本质上是对象化活动,对象化活动强调的是劳动的主客体的结合和统一,而现实的、感性的劳动必定是对象性的劳动。如果没有对象,劳动就无法实现和完成。
然而,在资产阶级社会,正是工人与劳动对象、劳动资料的分离,使得工人既丧失了劳动的对象,也丧失了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生活资料,使得工人仅仅成为自己肉体的主体,“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它是工人的劳动得以实现、工人的劳动在其中活动、工人的劳动从中产生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物的材料。”[13]一句话,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是以劳动要素的分离和对立为前提,这种劳动使得本来统一的各要素之间分离了、异化了。但是,这种分离和异化,并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会永远存在下去。事实上,劳动各要素的统一在历史上是实际存在过的。我们知道,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对马克思写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有很大影响。在这篇文献中,恩格斯已经认识到“资本与劳动最初是同一个东西”[14],是私有制造成了劳动的基质、劳动的材料与劳动的分离[15]。如果我们撇开私有制,“资本本身将回到它与劳动的最初统一体”。[16]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也表达与此大致相同的看法,认为“起初,资本和劳动还是统一的”。[17]可见,马克思对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劳动的分析是在逻辑与历史相统一的基础上进行的。马克思对于异化劳动的考察不是基于“价值悬设”的得出的结论,而是对历史发展的总结。至于劳动统一体的解体具体是如何发生的,马克思在《手稿》中尚未展开具体的论述。马克思后来所做的工作不是离开了这一线索,相反,恰恰是沿着这一线索将自己的研究推向前进。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中,马克思详细考察了在生产力发展基础上劳动与财产从同一到分离的历史过程,“这个历史过程从促使劳动者是所有者,或者说所有者本身从事劳动的各种不同形式发生了解体。”[18]马克思认为这一历史过程是由叁种财产形式的解体构成的:首先是劳动者把土地当作生产的自然条件的那种关系的解体。其次,劳动者作为劳动工具所有者的那种关系的解体。如果说这两种关系的解体是劳动者对其生产条件的所有权关系的解体,那么,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产生还需要另一种关系的解体,那就是劳动者本身属于生产客观条件的这些关系的解体,即奴隶制和农奴制的解体,在这两种制度中劳动者的人身被当作生产资料而与其它生产资料相并列。[19]这些历史过程的结果就是:一方面形成了没有生产资料、但相对于奴隶和农奴来说有权利出卖自己劳动能力的自由劳动者;另一方面生产资料作为他人财产,作为自由工人的非财产与劳动者分离、对立成为资本,正如马克思所说:“正是这种使大众作为自由工人来同劳动的客观条件相对立的过程,也使这些条件作为资本同自由工人相对立。历史的过程使在此以前联系着的因素分离开;因此,这个过程的结果,并不是这些因素中有一个消失了,而是其中的每一个因素都跟另一个因素处在否定的关系中:一方面,是自由的工人,另一方面,是资本。”[20]可见,是旧的生产关系的解体为资本关系的形成创造了条件。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明确区分了劳动与劳动力,提出劳动力商品的范畴,认为货币所以能转变为资本,就在于劳动力成为商品,就在于劳动力所有者能够而且必须出售自己的劳动力,人的劳动能力成为交易和买卖的对象,而这也是以劳动和劳动对象要素的历史分离为前提的,马克思指出:“两种极不相同的商品占有者必须互相对立和发生接触;一方面是货币、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所有者,他们要购买他人的劳动力来增殖自己所占有的价值总额;另一方面是自由劳动者,自己劳动力的出卖者,也就是劳动的出卖者。自由劳动有双重意义:他们本身既不像奴隶、农奴等等那样,直接隶属于生产资料之列,也不像自耕农等等那样,有生产资料属于他们,相反地,他们脱离生产资料而自由了,同生产资料分离了,失去了生产资料。商品市场的这种两极分化,造成了资本主义生产的基本条件。资本关系以劳动者和劳动实现条件的所有权之间的分离为前提。”[21]在这种分离的、异化的状态和氛围中,劳动力所有者有进行劳动的可能性,但是缺乏把劳动对象化、现实化的物的条件,因此,劳动对于劳动力所有者来说是一种单纯形式的劳动,是一种抽象的存在,劳动力所有者不可能直接用劳动力生产使用价值或生产商品从而能够依靠劳动产物的出售而维持生活,只能通过出卖劳动力才能与生产资料也就是实现劳动的条件相结合,才能进行生产活动,才能换回生产、再生产自身的等价物,也就是说工人只有通过让渡劳动力才能保存劳动力。正是这种分离形成了市场上买者和卖者对立,形成了货币所有者同时也就是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占有者与除了劳动力一无所有的占有者相对立,形成了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起点。资本和雇佣劳动的关系所以会发生,正是因为“劳动力实现的条件——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已经作为他人的财产而和劳动力的所有者相分离了。”[22]
可见,马克思早期对资本主义条件下对异化劳动起源的分析和后期对资本生产起点的分析是一脉相承、逐步深入的,不管是异化劳动还是资本都是劳动统一体解体、劳动者失去把自身劳动力对象化出来的现实条件的结果。
二、异化劳动和资本在实质上的一致——资本对劳动过程的支配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异化的分析是从存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人与资本家的对立入手,并把“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物的支配权力”[23]这一思想作为其异化批判理论的立足点。从此出发,马克思认为工人在劳动活动中实现的恰恰是资本家的思想和本质,而不是工人自己的思想和本质,工人在劳动活动中所丧失的正是资本家获得的。
马克思这一思想的阐发是从分析异化劳动的四重内涵(劳动产物的异化、劳动本身的异化、人的类本质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入手的。在这四层含义中,劳动本身的异化处于核心位置,它对劳动产物的异化、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和人与人的异化起着决定性作用。所谓劳动本身的异化,就是指劳动本身不是实现工人内在心性和本质力量的过程,而是外在于工人的机械活动。工人在活动和劳动过程中没有实现和彰显自己的精神和诉求,劳动过程是变成了实现别人思想和本质的过程。正是这一点决定了劳动产物的异化、人的类本质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可见,异化劳动的核心问题在于,工人在生产中活劳动中与劳动本身相分离,从而丧失了对自身活劳动的支配权,这就使得活劳动外在于劳动者、不属于劳动者,而属于他者。正如马克思所说:“国民经济学由于不考察工人(劳动)同产物的直接关系而掩盖劳动本质的异化”[24],“劳动对它的产物的直接关系,是工人对他的生产的对象的关系。……当我们问劳动的本质关系是什么的时候,我们问的是工人对生产的关系”[25],“异化不仅表现在结果上,而且表现在生产行为中,表现在生产活动本身中。……产物不过是活动、生产的总结。因此,如果劳动的产物是外化,那么生产本身必然是能动的外化,活动的外化,外化的活动。”[26]
劳动本身异化的根本原因是资本对劳动过程的支配。这一点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有认识到了,并明确指出“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物的支配权力”[27]。在1844年《手稿》中,马克思多次强调,异化是现实的异化,而现实的异化只有在人与人的关系中才能得到实现和表现,异化劳动只有在资本与劳动的对立、资本家和工人的对立中才是现实的。他说:“人对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对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因此,如果人对自己的劳动产物即对象化劳动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敌对的、强有力的、不依赖于他的对象的关系,那么他对这一对象所以发生这种关系就在于有另一个异己的、敌对的、强有力的、不依赖于他的人是这一对象的主人”,“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正像他使他自己的活动同自身相异化一样,他也使与他相异的人占有非自身的活动。”[28]
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1844年的马克思就已经抓住了资本的实质即在生产过程中资本对劳动的占有和统治。在此后的研究中,马克思正是沿着这一路径创立了科学的劳动价值论和剩余价值论,阐明了资本剥削劳动的机制,把早期的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物的支配权的认识进一步深化为资本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的一个重大理论创新就是认为劳动力成为商品是资本关系形成的关键。劳动力成为商品的直接后果就是,工人的劳动过程本身异化了,最后导致劳动产物异化了,人的类本质异化了,人与人的关系页异化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力成为商品,劳动力已经作为他人的财产而和劳动力所有者相分离,劳动力所有者即工人不得不拿自己的活劳动能力去向货币所有者换取一定量的生活资料,这样劳动力从而活劳动就被并入资本。劳动力被并入资本后,资本家可以在一定时间内使用已属于自己的劳动力,通过劳动力的耗费把生产资料作为形成商品的要素,而价值增殖即资本的真正生成也就发生在这一过程中。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家支付劳动力价值或偏离这一价值的劳动力价格,在交换中取得对活劳动力本身的支配权。他对这种劳动力的利用分为两个时期。在一个时期,工人只是生产一个等于他的劳动价值的价值,因而只生产一个等价物。这样,资本家预付劳动力的价格,得到一个价格相等的产物。这就好像资本家是在市场上购买现成的产物。而在剩余劳动期间,劳动力的利用为资本家创造出无须他付出代价的价值。他无偿地获得了劳动力的这种利用。在这个意义上,剩余劳动可以称为无酬劳动。因此,资本不仅像亚·斯密所说的那样,是对劳动的支配权。按其实质来说,它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黑题为笔者所加)一切剩余价值,不论它后来在利润、利息、地租等等哪种特殊形态上结晶起来,实质上都是无酬劳动时间的化身。资本自行增殖的秘密归结为资本对别人的一定数量的无酬劳动的支配权。”[29]通过无偿占有他人劳动而获得自身增殖的价值就是资本。工人则把劳动力卖给资本家,使得自身劳动成为资本的使用价值,在生产过程中,工人不仅要进行必要劳动,从而把劳动力价值再生产出来,更要超过必要劳动的界限从事剩余劳动。剩余价值即超过预付价值的价值,它不过是工人从事的这种剩余劳动的对象化,这种把资本生产出来的劳动就是雇佣劳动。从表面上看,雇佣劳动似乎使得活劳动与劳动的客观条件的分离在生产过程中被扬弃了,使得货币告别了其僵硬性而成为资本,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在劳动从属于资本、受资本强制的条件下实现的。这就是马克思《资本论》所阐释的在雇佣劳动条件下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
但是,非常不幸的是在雇佣劳动条件下所实现的劳动过程和价值增殖过程中,无论是工人的劳动过程、劳动产物,还是工人的社会关系本质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被异化了。诚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资本主义生产不仅是商品生产,它实质上是剩余价值的生产。工人不是为自己生产,而是为资本生产。因此,工人单是进行生产已经不够了。他必须生产剩余价值。只有为资本家生产剩余价值,或者为资本家的自行增殖服务的工人,才是生产工人。”[30]工人在这样的生产过程中,要服从资本的指挥,因为他们受雇于资本,他们不是为自己劳动,而是为资本家劳动。工人的劳动从属于资本,资本支配着工人的劳动,劳动生产力也表现为资本的生产力。因此,在马克思看来,判断生产劳动与非生产劳动要看劳动借以实现的社会生产关系。资本主义生产劳动就是价值增殖进入劳动过程的结果,只有生产剩余价值的劳动才是生产劳动,只有生产剩余价值的工人才是生产工人,“因此,生产工人的概念决不只包含活动和效果之间的关系,工人和劳动产物之间的关系,而且还包含一种特殊社会的、历史地产生的生产关系。这种生产关系把工人变成资本增殖的直接手段。所以,成为生产工人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不幸。”[31]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建立在剩余价值理论基础上的雇佣劳动范畴是对异化劳动范畴的深化和发展,它更精确地揭示出资本剥削的秘密,更精确地揭示出剩余价值是从哪里产生的以及怎样产生的[32]。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资本论》中的雇佣劳动理论是1844年《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的升级版。但是,我们不能由此就认为,雇佣劳动理论是对异化劳动理论的抛弃和背离。恰恰相反,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所讲的异化劳动实际是在雇佣劳动的条件下发生的。没有雇佣劳动,劳动力不能成为商品,就不可能有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同理,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讲的雇佣劳动在本质上就是劳动过程的异化、劳动产物的异化、人的社会本质的异化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雇佣劳动就其实质来说就是异化劳动,二者讲的都是资本对劳动的支配,在实质上是一致的、统一的。
叁、异化劳动和资本在生产结果上的一致——资本对劳动结果的支配
异化劳动和资本在生产结果上的一致,具体表现为资本对劳动结果的支配。这种支配直接导致了劳动产物的异化、人的本质的异化、人与人关系的异化,
导致了劳动者生产出一个与自己相对立相异化的对象世界。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分析是:“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物的数量和力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劳动生产的不仅是商品,它生产作为商品的劳动自身和工人,而且是按它一般生产商品的比例生产的。这一事实无非是表明: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物,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物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国民经济学假定的状况中,劳动的这种现实化表现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33]“劳动的现实化竟如此表现为非现实化,以致工人非现实化到饿死的地步。······对对象的占有竟如此表现为异化,以致工人生产的对象越多,他能够占有的对象就越少,而且越受自己的产物即资本的统治。”[34]由此马克思得出了一条结论:“工人对自己的劳动的产物的关系就是对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作了进一步分析,工人在劳动中耗费的力量越多,他亲手创造出来反对自身的、异己的对象世界的力量就越强大,他自身、他的内部世界就越贫乏。这就如同一个人,他奉献给上帝的越多,他留给自身的就越少。“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对象;但现在这个生命已不再属于他而属于对象了。因此,这种活动越多,工人就越丧失对象。凡是成为他的劳动产物的东西,就不再是他自身的东西。因此,这个产物越多,他自身的东西就越少。”[35]这就意味着,工人的劳动作为一种与他相异的东西不依赖于它而在他之外存在,并成为与他相对立的力量。一句话,工人创造了一个奴役压迫和剥削他的敌对的世界。
在劳动的异化中不仅包含着劳动与劳动对象的异化而且也包含着人的本质属性即社会关系的异化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的异化。通过生产过程本身,工人不仅生产了他人的财富和自己的贫穷,而且把这种生产的前提即劳动与它的客观现实要素的分离重新生产出来,也就是把资本与雇佣劳动的关系重新生产出来。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虽然还没有创立生产关系范畴,但是他已经是从生产劳动中把握人与人的关系了,他说:“通过异化的、外化的劳动,工人生产出一个对劳动生疏的、站在劳动之外的人对这个劳动的关系。工人对劳动的关系,生产出资本家——或者不管人们给劳动的主人起个什么别的名字——对这个劳动的关系。”[36]“因此,通过异化劳动,人不仅生产出他作为异己的、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而且还生产出他人对他的生产和他的产物的关系,以及他对这些他人的关系。”[37]可见,无论是生产关系,还是建立在生产关系基础上的作为人的本质的社会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都在实践的基础上产生的。正如马克思所说:“在实践的现实的世界中,自我异化只有通过对他人的实践的、现实的关系才能表现出来。异化借以实现的手段本身就是实践的”。[38]
值得指出的是,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对异化的分析,诚如他自己所说是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的”。[39]这就是说,马克思是把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即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作为分析问题的实践背景的,因此,这里的私有财产指的就是资产阶级私有财产,而外化劳动则是工人的异化劳动,因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的外化就是异化。没有工人劳动的异化,没有生产过程中资本对劳动的统治,就不会有属于资本家的私有财产,资产阶级私有财产正是资本家和工人间对立关系的深刻体现。
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对异化现象的上述分析,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得到延续和发展。他说:“如果从劳动的角度来考察,那么劳动在生产过程中是这样起作用的:把它在客观条件中的实现同时当作他人的实在从自身中排斥出来,因而把自身变成失去实体的、完全贫穷的劳动能力而同与劳动相异化的、不属于劳动而属于他人的这种实在相对立;劳动不是把它本身的现实性变成自为的存在,而是把它变成单纯为他的存在,因而也是变成单纯的他在,或同自身相对立的他物的存在。”[40]为什么会这样呢?马克思认为,当劳动力进入生产过程,当劳动力实际发挥作用的时候,当劳动实际开始了的时候,劳动已经不属于工人了,劳动力的使用权属于购买它的资本家了。这时候不但劳动者加工的材料是他人的材料,所使用的工具是他人的工具,甚至劳动本身也成为他人的东西。因为劳动者为求得生存、为换取生活资料,已经把自己出让给资本了,所以在实际的生产过程中,也就是在活劳动与物相结合、劳动现实化的过程中,这种劳动不是对象化在为自己所有的产物中而是对象化在为他人所有的产物中。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的这种变为现实性的过程,也就是丧失现实性的过程。劳动把自己变成客观的东西,但是它把它的这种客体性变为它自己的非存在,或它的非存在——资本——的存在。”[41]劳动变成“为他”的存在正使价值变成自为的存在,而自为存在的价值就是资本。对劳动能力的所有者即工人来说,既然工具、原料和劳动都是他人的,那么这些要素的结合——劳动产物也表现为他人的财产。这样,当劳动能力从生产过程、劳动过程中出来时并不比它进入过程时更富有,反而更贫穷了,因为它为别人生产了剩余产物、剩余价值,在它身上的价值增殖的可能性已经作为现实性而存在,劳动的产物即实现劳动的客观条件对劳动能力来说,就表现为他人的财富,表现为外在的、独立的、自为的价值,而劳动能力则仍然是那个纯粹主体的、被剥夺了实现财富一切手段的劳动的活的可能性,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作为创造价值或增殖价值的单纯可能性返回自身,因为全部现实财富,现实价值世界以及劳动本身得以变为现实性的条件,都成了同它相对立的独立的存在。”[42]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从资本积累的角度进一步阐明了资本主义的生产和再生产不仅是产物的再生产而且也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再生产。马克思认为,生产过程是连续的、不断更新的,起初仅仅是前提的东西在生产后成为生产本身的结果而又随着生产的周而复始成为前提,这就意味着,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分离一旦成为前提,生产过程就只能再生产这种分离,也就意味着,工人不断地像进入过程时那样走出过程,工人的产物不仅不断地转化为商品,而且不断地转化为资本,“工人本身不断地把客观财富当作资本,当作同他相异己的、统治他和剥削他的权力来生产,而资本家同样不断地把劳动力当作主观的、同它本身对象化在其中和借以实现的资料相分离的、抽象的、只存在于工人身体中的财富源泉来生产,一句话,就是把工人当作雇佣工人来生产。”[43]可见,从形式上来看,资本主义的生产、再生产过程是资本关系的生产和再生产,异化劳动的结果就是劳动通过连续的过程一再被异化,就是财富同劳动之间、劳动能力同它的物的条件之间的一再分离、对立,就是价值一再作为自为的价值、劳动一再作为生产这种价值的使用价值的延续。
如果从再异化的角度审视资本的生产过程,那么,初次考察生产过程时还存在的假象即资本本身好像会从流通中带来一些价值的假象就消失了。在最初,生产资料,包括把劳动力生产出来的生活资料,表现为与活劳动本身无关而只与资本方面有关的行为,但是在不断进行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情况就不同了,“作为异己的、外在的权力,并且作为在不以活劳动能力本身为转移的一定条件下消费和利用活劳动能力的权力来同活劳动能力相对立的一切要素,现在表现为活劳动能力自身的产物和结果。”[44]即使资本主义再生产是简单再生产,也就是说资本家把剩余价值全部用来消费,那么若干年后,资本家占有的原预付价值就等于他在这些年中所无偿占有的剩余价值额,因此,经过一定时期后,必然会使任何资本都转化为资本化的剩余价值,就算最初的资本是他本人或是他祖先劳动所得的财产,它迟早“也要成为不付等价物而被占有的价值,成为无酬的他人劳动在货币形式或其他形式上的化身。”[45]如果考察的是剩余资本,那么从一开始构成这一资本的每一要素,即追加的劳动资料和生活资料,都是劳动能力本身的产物、结果。预付资本不管是工人的生活资料还是劳动工具、原料和辅助材料不过是对象化的劳动。这种对象化劳动,这些存在于劳动能力之外的自为存在都是劳动自身创造出来的。劳动的再异化表明,劳动的产物反过来统治活劳动本身,处在资本再生产过程中的异化劳动,“既表现为劳动能力自身的客体化,又表现为它自身被客体化为一种不仅不以它本身为转移,而且是统治它,即通过它自身的活动来统治它的权力。”[46]可见,如果我们面对的不是资本的形成史而是资本的现代史,也就是说面对的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现代社会,那么我们就会看到,资本是完全建立在雇佣劳动或雇佣工人的异化劳动的基础之上,只有雇佣工人的异化劳动才能把资本生产出来。
可见,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从资本积累的角度分析资本主义的生产和再生产,比马克思在1844年对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关系的论述要全面得多、深刻得多,但这只能说明马克思思想是一个不断丰富和发展的过程,而不能由此得出结论说马克思到了“成熟时期”以后就不再批判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和异化现象了,就离开了1844年的思想轨迹。事实上,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条件下异化劳动结果的阐发前后是一贯的,即都是立足于劳动的异化,立足于财富的创造者与财富的分离,立足于对象性的劳动异化为非对象性的存在,立足于资本的不断实现,一句话,都是立足于工人与资本家、真正意义上的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对立。
四、异化劳动批判与资本批判在思想主旨和实践目标上的一致
——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自由、发展和解放
实现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自由、发展和解放是马克思思的理论和实践目标,也是马克思思想的一以贯之之道。无论是马克思1844年的异化劳动理论,还是后来以《资本论》为代表的资本批判理论,都贯穿着这一思想主旨和理论主题。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明确提出了“外化劳动对人类发展进程的关系问题”[47],这表明1844年的马克思已经从人的现实的生产活动入手来展开对人的解放问题的思考了。他说:“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的表现的,这并不是因为这里涉及的仅仅是工人的解放,而是因为工人的解放还包含普遍的人的解放;其所以如此,是因为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48]如果说《德法年鉴》时期的马克思将政治解放深化为人类解放并将人类解放落脚于无产阶级的解放,提出无产阶级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那么,到了《巴黎手稿》时期,通过对政治经济学的初步研究,马克思开始从现实经济关系出发即从“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阐发人的解放问题,立足现有来构想应有是马克思处理理想与现实关系的基本致思取向。
有学者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是从理想的、抽象的劳动出发来批判现实劳动的异化的。其实,在马克思那里,劳动的自由自觉特性是从实践和现实出发概括和抽象来的人与其它物种相区别的本质特性。在马克思看来,自由是“定在”的自由,自由的实现是主体对外在障碍的克服,是外在必然性的内化和主体的自我实现。马克思认为,劳动是人的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使自己的生命活动本身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49]“动物的生产是片面的,而人的生产是全面的;动物只是在直接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影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影响才进行真正的生产;……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构造,而人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生产,并且懂得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于对象”。可见,人已经通过实践特别是工业实践创造出一个人化的自然、属人的自然,已经证明自己的活动是有意识的、有目的的活动,正是在这意义上马克思才提出了人的劳动的自由自觉的特点,并把这一点视为人之为人的根本,并认为只有通过实践即劳动过程,人才能超越自身纯粹自然的、动物式本能的存在,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突破自然界对自然生物的严格限制,不断开发不同于人的天然属性的社会属性,创造出一个属人的世界。
但是,劳动具有历史性,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劳动,并不是任何劳动都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看一种活动是否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根本标准就是看劳动者能否在劳动过程中对象化自己的本质力量,即劳动者能不能作为主体支配劳动、占有劳动对象从而把自身的本质力量现实化、对象化。从此出发,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区分了对象化活动和异化劳动。马克思之所以作出这种区分,是因为他要通过确定对象化的现实性来确定异化的现实性,从而把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如果非对象的存在物也是现实的存在物,那么,与资本对立的、丧失了劳动对象的劳动也就无所谓异化了。马克思认为,工人异化劳动的矛盾恰恰在于工人的劳动既是资本主义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即创造源泉,同时工人又是作为无产者来进行生产的,他认识到“作为财产之排除的劳动,即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和作为劳动之排除的资本,即客体化的劳动”[50],而国民经济学“使具有活动形式的私有财产成为主体,就是说,既使人成为本质,又同时使作为某种非存在物的人成为本质,所以现实中的矛盾就完全符合他们视为原则的那个充满矛盾的本质。支离破碎的工业现实不仅没有推翻,相反,却证实了他们的支离破碎的原则。他们的原则本来就是这种支离破碎状态的原则。”[51]劳动的异化就是劳动自身的支离破碎,就是客体化的劳动疏远并反过来支配活劳动。这就导致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异化劳动从工人那里夺走了自然界、夺走了劳动本身,使劳动服从于外化的资本,工人自然不能从劳动中真正实现和体验自己的自由意志,反而在不劳动时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可见,马克思阐述对象化劳动不是从道德伦理范畴出发,而是社会经济范畴出发的。马克思“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发现了异化劳动正是对象化劳动发展的特定历史阶段的产物,是对象化劳动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取得了异化的形式。他说:“在通常的、物质的工业中……,人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以感性的、异己的、有用的对象的形式,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52]可见,工业、异化劳动正是以异化形式体现出来的对象化劳动。异化是对象化中的异化,异化劳动就是劳动各要素以分离的、对立的形式的重新结合,而劳动则以异化的形式实现对象化。没有对象化劳动的现实性、没有这种人与物的重新结合就没有异化形式的现实性,离开对象性,异化就是一个单纯的抽象。劳动的对象化虽然是以异化的形式实现的,但毕竟是实现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人化自然的生成、各种发明与创新,撇开形式不谈,首先是劳动的产物,一般劳动的超历史性说的不是这种劳动处于每一社会发展阶段之外,而是说它真实的存在于每一社会发展阶段之中,“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产过程”。[53]因此,马克思关注的是劳动如何对象化的问题,关注的是人的生命活动究竟是以怎样的方式获得其现实的、实际存在的内容的。是以活劳动与劳动的对象存在之间统一的形式存在,还是以两者分离的乃至对立的形式即异化的形式存在?是以对象化劳动者的本质力量和情感意志的形式存在,还是背离异化劳动者本质力量和情感意志的形式存在?
我们知道,古典政治经济学将资本关系永恒化、超历史化,将资本归结为一切人类社会都具有的生产一般的要素,但这并不能说古典政治经济学就懂得了生产一般。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为什么没有创立劳动二重性学说,就是因为他们把商品生产这个特殊当作了生产的自然形态,这就必然无法看到生产商品的劳动的二重性,没有生产产物的劳动与生产商品的劳动相对照,自然就认识不到生产商品劳动的那种特殊的社会性质。当政治经济学把特殊等同于一般时,其实是既不懂得一般,也搞不清楚特殊。马克思的高明就在于他一方面从一般与特殊的统一中指出了资本的自为性即价值增殖是如何发生的,也就是指明了“一般生产过程本身,当它只是作为资本的因素出现时”[54]的作用机制,指明了劳动过程一般是怎样作为内容进入资本生产过程的;另一方面又从一般与特殊的区别中,发现了资本的历史性,即“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55]。当马克思准确地确定了一般是什么的同时,也就确定了特殊不是什么;确定了生产一般的非历史性时,也就确定了特定生产形式的历史性。正是在对劳动一般与特殊的辩证认识中,马克思揭示了资本在人类社会发展进程中的地位,从而为超越资本和异化劳动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既然工人的异化劳动只是劳动在一定历史阶段上的产物,而资产阶级私有财产又根源于异化劳动,那么,随着劳动异化的消除,资产阶级私有财产也必然被消灭,而共产主义正是“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56]。人的解放的途径就在于扬弃异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虽然对资产阶级制度所造成的工人的异化生存状态非常愤慨,但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批判却不是伦理道德批判而是社会历史批判。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对象化劳动虽然采取了异化的形式,但人的本质力量、人的劳动的伟大的创造性确是实际地展现出来了,因此马克思对异化劳动的态度是客观的、历史的,因为异化劳动的发展同时意味着人的本质力量的发展和进步,意味着为扬弃异化创造条件。他说:“我们看到,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对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57] “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使非人化充分发展。”[58]马克思批评粗陋的共产主义在没有达到私有财产的水平时就试图超越私有财产,而这只不过是出于贪财欲和忌妒心的绝对平均主义,只不过是私有财产的一种彻底表现而已。[59]而马克思主张的共产主义则是对异化劳动、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是建立在以往社会发展的全部成果基础上的。他认为,劳动的自我异化的过程,劳动在形成、推进和加深异化的同时也产生了否定这种异化的现实条件,共产主义的实现就“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60],共产主义是劳动与劳动对象、劳动主体与客体化的劳动之间的矛盾和异化关系的真正解决。同时,矛盾自身有一个历史发展过程,当“劳动和资本的这种对立一达到极端,就必然是整个关系的顶点、最高阶段和灭亡。”[61]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马克思在1844年提出的“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劳动即异化劳动的思想和做法,一直延续和贯穿了他一生的研究活动和致思路向。他在1857年撰写《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时,开篇就说:“摆在面前的对象,首先是物质生产。”[62]从物质生产出发,依次讲到了消费、分配和交换。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分析价值增殖过程时,马克思也是从劳动过程开始讲起,认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是劳动过程与价值增殖过程的统一。这样,马克思就承袭和延续了1844年《手稿》时期确立的“从当前的经济事实出发”考察资本主义社会中对象化劳动与异化劳动关系的思路,把确定人类劳动的一般性质,作为分析劳动特殊即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基础和前提。
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依然把异化劳动的扬弃看作是由资本主义社会达致未来社会的现实途径,他多次强调资本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因为就资本自身的机制来说,资本借助异化劳动不断生产和扩张的过程也就是产生否定自身现实条件的过程。正如马克思所说:“在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关系中,劳动即生产活动对它本身的条件和对它本身的产物的关系所表现出来的极端异化形式,是一个必然的过渡点,因此,它已经自在地、但还只是以歪曲的头脚倒置的形式,包含着一切狭隘的生产前提的解体,而且它还创造和建立无条件的生产前提,从而为个人生产力的全面的、普遍的发展创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质条件。”[63]一方面,作为以自身为目的的、利己的价值,资本具有不可遏制的追求普遍性的趋势。在以资本为基础的生产中,必然要求把全面发展生产力作为整个社会生产方式延续和发展的前提,因此,扩大流通范围和消费领域、创造世界市场就成为资本的题中应有之意,并“由此产生了资本的伟大的文明作用”。[64]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机制下,资本的增殖即资本本身的生命力又遇到了严格的制约,“资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资本本身的性质上遇到了限制,这些限制在资本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会使人们认识到资本本身就是这种趋势的最大限制,因而驱使人们利用资本本身来消灭资本。”[65]可见,把资本推向解体的正是资本自身,资本在发展中既创造了否定自身的条件又提出了否定自身的要求。马克思在资本批判中,通过对劳动异化的经济条件的更加深入的分析,更有力地论述了扬弃资本、实现劳动解放进而实现劳动者的解放的历史必然和现实路径。
综上所述,马克思在1844年《手稿》中所论述的异化劳动和他在以《资本论》为代表的系列论着中所论述的资本,无论是从异化劳动和资本的历史和逻辑起点上看,还是从异化劳动和资本的实质(资本对劳动过程的支配)上看,还是从异化劳动和资本的生产结果(资本对劳动结果的支配)上看,还是从异化劳动批判与资本批判的思想和实践目标(无产阶级和人类的自由、发展和解放)上看,二者都是一致的,其间并不存在根本性质的不同、逻辑的翻转或视角的转换。毋庸讳言,马克思早期异化劳动理论与后来的资本批判理论相比还是青涩的初步的,但这种“青涩”和“初步”又是异常可贵的。因为正是这颗幼苗和青涩之果实现了对黑格尔自我意识异化的超越,实现了对费尔巴哈抽象人性异化的超越,实现了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超越;正是这颗幼苗和青涩之果为揭示资本的本质和资本主义社会的运动规律铺平了道路,孕育了马克思后来理论的诸多生长点。马克思后期思想的参天大树就是在这颗幼苗和青涩之果的基础上长成的。
[1]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驳迟;研究(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85页。
[2]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驳迟;研究(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48页。
[3]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驳迟;研究(文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74页。
[4] 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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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奥古斯特·科尔纽:《马克思恩格斯传》第2 卷,三联书店1965 年版,第2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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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
[12]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
[13]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
[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56页。
[1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57页。
[1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458页。
[17]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2页。
[1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0页。
[1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0—491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7—498页。
[2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821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页。
[23]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页
[24]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25]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26]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页。
[27]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1页。
[28]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61页。
[2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11页。
[3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2页。
[3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82页。
[3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页。
[33]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
[34]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
[35]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2页。
[36]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页。
[37]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61页。
[38]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0页。
[39]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1页。
[40]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5页。
[41]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6页。
[4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6页。
[4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9页。
[4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1页。
[4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5页。
[4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58页。
[47]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页。
[48]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2-63页。
[49]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页。
[50]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8页。
[51]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5页。
[52]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8-89页。
[53]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2页。
[5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0页。
[5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22页。
[56]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
[57]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58]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页。
[59]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页。
[60]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
[61]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页。
[62]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页。
[63]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12页。
[6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0页。
[6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91页。